法國人是出了名的優雅，所以有很多關於法國育兒的書籍，都在討論如何教育出優雅有禮的小孩。但天下父母百百種，一種米養百樣娃，並非每個在法國的小孩都如同那些育兒書所說的那般神奇，偶爾當然會在街上看到一些亂衝暴走，或是在機艙裡放聲大哭的小孩。但整體來說，法國小孩的餐桌禮儀真的是有讓我內心感到無比的震撼。

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忘記當時所目睹的景象。

還記得那天的天氣特別炎熱，早上簡單吃過了早餐之後，我們決定到鄰近的城鎮去觀光。坐在推車上的梨梨醬，顯然是因為早上起床太早，還沒到日正當中，她已經意興闌珊地在推車裡吵著要吃中飯。

出門旅行的時候不比在家裡方便，隨時都能生出一些食物（非零食），小孩又因為活動量比平常大許多，沒多久就開始喊餓。我都會事先準備幾塊麵包或是餅乾在包包裡，以防她隨時肚子餓的時候能夠墊墊肚子。但那天她似乎特別地飢餓，沒一下就把隨身的儲糧給吃完了。年紀這麼小的小孩，不太能夠忍受飢餓感，開始變得有點躁動。於是我和友人建議，不如就在附近隨便找一間餐廳來用餐吧。

那是我們這一趟普羅旺斯之旅，第一次在餐廳裡用餐。既沒有事先上網爬文、也沒有先預約，竟然就這麼倒楣地踩到地雷！那間餐廳顯然因為地利之便，觀光客非常地多，服務生的態度從進門時就不太親切，點菜之後等了超過三十分鐘連一盤菜都沒上桌，三催四請好不容易菜來了，味道普普通通。

「請問有小朋友坐的專用椅嗎？」我先是跟服務生要了小朋友的餐椅，無論是在臺灣或是回東京，每次帶梨梨醬外食，一定是先跟餐廳要餐椅，不然以她的年齡和身高來說，桌子的高度有點勉強。

「抱歉！我們沒有這種椅子。」金髮的服務生斷然否定之後，也沒打算再提議其他的解決方案。

環顧一下餐廳的環境，並非是高檔次的米其林料理，店內也發現幾桌客人有帶小孩，顯然是一間歡迎闔家光臨的餐廳，但怎麼會連一張兒童餐椅都不提供？！儘管不是什麼天大的事，但對我來說有點不合常理。

此時又餓又熱的梨梨醬，從一進餐廳之後就顯得悶悶不樂，而我的包包內已沒有能夠安撫她的零食，只能任由她玩著桌上的餐具消磨時間。桌上的餐具只有一把刀子和叉子，連水杯也是玻璃杯。

真是太危險了！戳到眼睛怎麼辦？桌子又這麼高，玻璃杯不小心打破……此時我心裡面對於梨梨醬手持刀叉的情景，感到相當不適應之外，內心裡紅色警戒燈也開始亮起，生怕兩歲的小孩有個什麼不小心，誤傷了自己。

「請問有兒童餐具嗎？或是塑膠水杯？」我又把服務生找了過來，沒餐椅就算了，該不會連小孩專用的餐具都沒有吧，這也太強人所難。

「抱歉！沒有。」忙碌的服務生連腳步都不願意停下，旋即把答案丟在空中。

這間餐廳怎麼會如此對待小小客人呢？如此不貼心，豈不是讓父母在旁吃飯吃得很不放心嗎？我心中忍不住犯起嘀咕，對於南法的餐廳服務感到不置可否。

鄰桌也坐著一個小女孩，年紀比梨梨醬大個幾歲，也是因為等待上菜時太無聊，所以拿著玩具在桌上敲敲打打，時不時地扭動，但餐桌的高度對她來說似乎沒有太大的問題。我再繼續尋找，看看店內是否有和梨梨醬一樣年紀的小孩，就在此時，我被眼前的畫面給震懾住了。

一個約莫兩歲的小女孩，貌似比梨梨醬年紀還小一些，安安靜靜地坐在用兩張大人座椅所堆疊起來的椅子上，不吵也不鬧。她的手上既沒有玩具、也沒有平板，乖巧地坐在幾乎大她兩倍的椅子上，沒有因為無聊而發出任何敲打的聲音，或是試圖從座椅上掙脫。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是，在她桌前擺著一個白色的瓷盤，跟大人用的餐盤相同，她小手拿著叉子，一口口認真吃著盤內的食物。彷彿就像是個小大人一般，尤其以她的年齡來說，那個畫面對我來說既不真實又不自然。

但若不是親眼目睹這個景象，光是從育兒書上所轉述的內容，我肯定會抱持質疑的態度。畢竟這麼小的孩子，怎麼可能做得到如同大人一般的用餐方式。正所謂百聞不如一見，這個小女孩帶給我內心極大的衝擊，難道傳說中的法式教養，真的有什麼極端的特殊之處，能夠讓孩子的潛力發揮到如此極致。

我的思緒飛到很遠的地方，就像是好奇的愛麗絲，巧遇了拿著時鐘的兔子，帶領她來到神祕的一扇門前，忍不住要跟著兔子的腳步一探究竟。餐廳裡那位法國小女孩，在我的腦海裡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更加引發我對於法式餐桌禮儀的好奇。

餐桌上的文化

雖然只是吃飯這件事情，每個國家都有不同的文化和禮儀。

我的爺爺是一名退役將軍，對於小孩在餐桌上吃飯的規矩，完全比照軍事化管理。雙手要捧著碗，不能夠以口就碗，更不可以趴在桌上吃飯。拿筷子的時候，要剛剛好拿到筷子的中間，一個不小心若是小拇指翹起來，就會被他用筷子打手。吃飯時不能發出聲音，夾菜時必須要用公筷母匙。特別是用餐完畢準備離席的時候，必須要跟同桌的人知會：爺爺奶奶，我吃飽了，你們請慢用。

日本也是非常講究餐桌禮儀的國家，我就曾經發生過非常尷尬的情況，當時為了協助同桌友人將兩塊黏在一起的肉夾開，而被糾正這是非常不禮貌的事情，因為兩雙筷子同時夾一個東西的舉動，在日本是被視為撿骨的動作。還有飲料上桌時不能先喝，必須等到同桌用餐的人的飲料都來齊之後，一起乾杯才能開動。

法國對於餐桌禮儀更是複雜，除了刀叉的用法和順序不能隨便之外，使用刀叉時雙手不能靠在桌面上，必須騰空。咀嚼時不能發出聲音，餐巾布的擺放要正確。我曾經在一次品嘗甜點料理的時候，叉子送食物到口中時用雙唇抿了一下叉子，而被法國友人嚴正地糾正。

餐桌禮儀形同是各個國家民族的文化縮影，無論走到任何地方，擁有良好的餐桌禮儀，就同樣被視為良好的家庭教養。

之前在日本居住的時候，發現在餐廳裡用餐的小孩子們，幾乎多數都不太需要大人餵食，自己會主動將碗內的食物吃完。經過深入觀察之後才了解到，孩子的獨立表現來自於後天環境的造就。

日本的家庭主婦多半非常忙碌，必須一個人獨立完成所有大大小小的家事、包辦全家三餐的伙食，以及育兒的重責大任。丈夫在家中所扮演的角色是主要經濟收入來源之外，週末假日則是孩子的大玩偶。每天已經忙得像個陀螺似的日本媽媽們，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心力來餵食小孩。當小孩到了會拿餐具的年紀，日本媽媽們煮好飯後便讓孩子自己在餐桌上奮戰，自己則繼續忙碌於家事裡。

反觀臺灣，有很多孩子都是由祖父母那一輩來幫忙照顧。梨梨醬在我面前的時候，會乖乖坐在餐桌前努力把飯吃完，因為她知道媽媽沒有時間和耐心一口一口餵她。但是一到外公、外婆的面前，便會耍賴要人追著餵。愛孫心切的老人家，總是擔心她吃太少、吃太慢，心甘情願成為她的小奴婢。在這種環境之下，孩子不肯乖乖坐著自己吃飯，一點也不奇怪。

目睹了南法餐廳裡的幼童如同大人般的用餐儀態之後，我不禁好奇法國家庭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之下，創造出孩子如此獨立自主的餐桌教養。就在我們南法之旅即將接近尾聲之際，我和梨梨醬某次在餐廳裡的經驗，讓我深刻體會到法國人對於小孩教養的態度。

被趕出餐廳

為了不讓此行留下初次來到南法卻沒有機會品嘗到真正道地的美食的遺憾；同時也為了答謝友人夫婦對我和梨梨醬的照顧和款待，我提議在離開南法之前，安排一個晚上離開居住的小鎮外出用餐。為了避免像上次那樣誤踩地雷，友人的先生事前特別安排預定了一般觀光客不會去的道地南法餐廳。法國人熱愛美食，對吃又特別講究和挑剔，這一次由老饕領路，出發前便令人滿心期待。

友人先生所安排的餐廳位於號稱「天空之城」的一個小山城──戈爾代（Gordes），開車距離我們下榻的度假小屋僅約十分鐘的車程。這個山城在普羅旺斯區裡眾多城鎮當中享有盛名，因為暢銷小說《山居歲月》和改編電影《美好的一年》而聲名大噪。戈爾代整個山城的建築都是由石頭所砌成，既優雅又壯麗，一棟棟石屋盤據在山頭上，俯瞰普羅旺斯的大地美景，是來到普羅旺斯一定要駐足的山城之一。尤其十六世紀時所建造的戈爾代城堡（Le château de Gordes），更是不能錯過的著名景點，而我們當天預定用餐的餐廳，正是距離城堡不遠的小巷內。

我們刻意預留晚餐之前兩個鐘頭來欣賞戈爾代的風景。身為媽媽的我從前一晚就開始期待不已，但是不幸地，梨梨醬從出發前就一臉意興闌珊。剛從午睡裡甦醒的她，精神看起來不是太好，疲態倦意滿滿寫在臉上，對出門絲毫提不起任何興趣，沒想到也因此讓接下來的這段出遊變得不太美麗。又再度證明了，小小孩吃飽睡飽了，才能讓大人有玩興啊。

抵達戈爾代之後，友人夫婦先帶我們去參觀了當地古老的教堂，梨梨小姐坐在教堂裡，仍然是一臉睏意，嘴裡吃著奶嘴，手上抱著蓋被，眼神渙散放空。

友人的先生熱情地帶領著我們導覽戈爾代的風光，但由於這座山城的地形和建築特色，是由一條條陡長的石階巷弄所鋪成，嬰兒推車不但無用武之地，帶著倦意的梨梨醬才沒走幾步便開始吵著要人抱抱。號稱最靠近天空的石頭城，對於幼小的孩童和父母來說，無疑是一項極大的挑戰。

無奈不能盡情瀏覽，索性直奔餐廳裡享用美食。友人先生所預定的餐廳，是在一座石窖的建築內部，四面牆壁皆由石磚砌成，天花板頂部也是用石頭所打造出的拱弧形圓頂，相當具有戈爾代的當地特色。

我們是當天第一組抵達餐廳的客人，服務生親切地來與我們攀談，我順勢詢問了一下有沒有兒童座椅，果然答案又是沒有，無奈只好讓梨梨繼續坐在推車裡。服務生貼心地為我們安排靠近牆角的位置，這樣一來，推車就不會佔用到其他客人通行的空間。來到這樣一個別具風味的空間，滿心等待著佳餚，我和友人開心地聊著天，一切都很美好。

興致盎然所致，特別開了一瓶中上等級的紅酒，也點了一些道地的南法餐點，此時陸陸續續有其他客人開始入坐。但就在等待餐點上桌的這段空檔，梨梨醬因為沒睡飽再加上肚子餓的原因，突然開始哭鬧了起來。

當時才兩歲四個月的她，語言能力的發展程度還不到能夠用語彙來表達需求，不像現在已經能夠清楚地說出感受，甚至直接點名所欲得到的需求。正值幼兒期的她，情緒的表現上只能用最本能的哭泣模式，這對媽媽們來說，雖然感到苦惱，但也能明白這是成長的必經過程。

我試圖安撫梨梨小姐，輕聲跟她說：「再忍耐一下下，很快就有東西吃囉。」但她依然哭鬧，就連心愛的奶嘴也不要了，我知道她很不舒服，繼續努力安撫她的情緒。然而同時間，我的友人以及她的先生也開始要梨梨醬安靜下來不要哭，友人的先生因為不會說中文，只好對梨梨醬發出「噓！」的示意聲，三個大人同時制止一位幼兒的情緒宣洩，反而引發了更強烈的反彈。

我當時不太明白，甚至一時半刻不能接受，為什麼我的友人夫婦需要如此急迫地停止梨梨的哭鬧。在亞洲社會裡，一般來說當一位母親正努力安撫哭鬧中的幼兒時，身旁的友人多半採取陪伴或協助的態度，鮮少會用噓聲來制止。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服務生走了過來，他對我說：「可以讓這個孩子停止哭鬧嗎？或是帶她離開餐廳一下？因為影響了其他客人用餐的品質。」

什麼？！我懷疑起我所聽到的話。這間餐廳雖然價格不算便宜，但也稱不上是什麼頂級的高級餐廳，更不是米其林等級。還記得曾經在東京一間米其林星級的法式餐廳用餐，梨梨醬也沒有因此而被要求離場，當時的經驗令我感到無比的震驚。

無奈之下只好帶著哭泣的梨梨醬離開了餐廳，留下友人與她的丈夫繼續用餐。還記得當時我推著梨梨走在戈爾代的街上，心情有如天空中正逐漸西沉的太陽，我們來到一個可以遠眺山下景色的空地，我蹲下來跟梨梨醬說：「沒關係喔！我知道妳很餓又很累，所以才會哭哭，那就盡情地哭吧，哭完了跟媽媽說，我在旁邊陪妳。」

這句話才說出不久，彷彿施了什麼魔法般地，梨梨醬便立即停止哭鬧了。我仍然站在原地不動，十分鐘過去，梨梨醬表示想要回餐廳裡。

「妳確定嗎？不想回去那間餐廳裡也沒關係，但如果妳肚子餓，想要進去吃點東西，就不能再哭鬧了，因為我們會被趕出來喔。」我看著她的小臉，試著跟她解釋狀況，她對我眨了眨眼睛，一臉明白的模樣。

之後回到餐廳裡，她開始乖乖吃晚餐，再也沒有哭鬧。而我的友人連忙向我解釋，她的法國先生說，小孩在餐廳裡哭鬧被認為是沒有禮貌的行為，通常都會讓小孩先離開餐廳，等到不哭的時候再回來。

經過這個經驗之後，我更加相信餐桌禮儀的教養，除了和家庭環境有著極大的關係之外，後天環境也有著相當程度的影響。在法國，無論是南法或是巴黎，多數的餐廳並沒有提供專為小孩設計的服務，甚至某部分的人認為，小孩在餐廳裡若不能夠有著與大人同樣的用餐表現，是不應該被帶到餐廳裡吃飯的。當然也有像我們遇到的類似狀況，為了不讓小孩影響到大人的用餐品質，請小孩先離席，或是等小孩吃完飯睡覺之後，大人才外出到餐廳用餐。

不把小孩當小孩，一律用大人的標準來對待，這就是法式教養之所以能夠養成小孩獨立自主的一個主要原因。看在我這一位亞洲媽媽的眼裡，想學還真學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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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莉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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