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佳節必焦慮~返鄉團圓恐懼症

◎ 魏小由

我總覺得帶著幼兒的母親們,應該跟我一樣多少有點「返鄉團圓恐懼症」吧。不但要準備的東西特別多,拜拜要遵守的禮俗規矩總是記不清,還想到會有一堆見了面叫不出名字的遠近親戚,頭都要痛了起來。尤其,當車門剛開,腳都還未沾地,來開車門的長輩劈頭便是「怎麼沒叫人!怎麼不幫他穿襪子!」…

今年初的連假,面對這沒頭沒腦的質問,根本來不及準備,我只好弱弱的回答:「有啦,他剛剛有叫,你沒聽到。有穿啦,才剛脫掉的。」長輩急著把孩子抱進屋裡跟其他親戚見面,而我們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甫進門,長輩又再一次「怎麼不幫他穿鞋襪?」「怎麼沒有叫阿嬤!」「叫阿嬤啊!」。

一日之內,同一個句子、同樣的句型重複了無數次,即便小萬已喚過此人稱謂,卻還是要再被問第二、三四五六遍:「怎麼沒有叫阿公?」「怎麼不叫阿公?」「怎麼沒有叫叔叔?」「怎麼不叫阿婆(對面鄰居路人甲)?」…即便我們夫妻兩人都努力幫忙小孩緩頰「讓小孩準備一下啦。」、幫忙翻譯「這個是○○喔,你要試著說看看『○○』嗎?」但心裡著實不舒坦。

幸好,當時未滿兩歲,才剛開始學舌說話的小萬,對長輩的種種攻勢不太介意,雖然露出困惑的表情,但大多數時候就是忙碌著他原先的忙碌,並不怎麼理睬長輩。反倒是身為小孩母親的我,越來越煩躁,即使覺得長輩的問句不太妥當,卻沒想到要怎麼不起衝突的在當下回應,只能都先按捺下來。

但忍耐終有極限,連假的第三晚,不知哪裡長出來的膽,趁著沒太多人注意的空檔,我開口問那一直跳針的要求小萬叫人的長輩:「是不是覺得小萬看到人沒有打招呼,很沒禮貌啊?」長輩忽然愣住,說:「沒啦,我是想,他講話的聲音…很好聽…」他眼神閃爍,語尾越來越小聲,眼前的老人彷彿變成被責怪的小孩。我原先在心裡轉了三天的大道理都吞回肚子裡,說出口的只剩「是呀,他這個年紀,講話很好聽…」以及「常常跟他講話,他就會(跟你)講話了啦。」這瞬間,我感覺眼前的這位總是要我們遵守許多規矩的長輩,也就只是個活生生的,不那麼善於表達的人。

每逢佳節必焦慮

夜裡,我回頭反省,到底為何這麼痛惡這樣的句子,是因為感覺語氣中帶著指責嗎?指責孩子沒禮貌?指責身為母親的我「沒有教好孩子」?又是否只是因為小時候總被強迫與那些一年見沒幾次的長輩主動打招呼,一有遲疑,就被揶揄嘲諷,以致於我怎樣都不願意再讓自己的孩子重複這樣的童年?是不是這些焦慮,擴大了對長輩不妥言詞的不耐?

我們猜想,長輩的說話模式需要協助,需要練習如實地表達。但在他們改變五、六十年來的習慣之前,也許需要我們繼續幫忙翻譯。於是,隔天我們帶小萬拜訪親戚時,除了原先就會跟小萬預告要去哪、會遇到誰之外,在下車前又多說了一點:「等一下我們要去姑婆家,你看到姑婆可以說『姑婆』,你講話這麼好聽,姑婆一定會很歡喜開心!」小萬眨著眼睛,沒有回話。我們並不覺得小孩這樣說說就能理解,姑且試試。沒料到車門一開,小萬就大喊「姑婆!」不但喊了姑婆,還順帶說了「姑婆恭喜恭喜」、「姑婆來玩」、「姑婆再見」,逗得老人家心花怒放,直說要到台北找他。

半年後的現在,多數時候遇到這樣的長輩,小萬仍可能會笑而不答,可能會說「不要」,然後一溜煙地跑走。但透過我們的「翻譯」,也許他未來能稍稍理解眼前這位長輩的急切,與感受到那彷彿責怪的語氣背後滿溢的愛。便不會像過去的我一樣,只充滿被責怪的委屈。而當我心裡記掛著那一晚那位長輩閃爍的眼神,我也更能從容地笑笑說:「唉呀,小孩還沒準備好啦,不如你先跟他打招呼看看?」佛洛姆說,愛是喚起愛的能力。除了期待人們以一種不傷害孩子的方式愛孩子之外,若能停下來,回頭疼愛一下那些已漸漸老去,脾氣有些歪歪曲曲不若孩子可愛的長輩們,也許,能看見一些不同的風景。

✜本文原載於《人本教育札記》第3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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