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過動兒,掬淚不斷

◎李佳燕醫師

而我,又載負得了多少母親的淚水?

滿六年了,六年前因為一則安親班老師擅自拿「利他能」餵食學生的新聞,在媒體鬧得沸沸揚揚的,我因此寫了一篇談利他能濫用的投書,當時人還在人本,現在已經在天堂的「丸子」讀了,便打電話給我:「來人本跟父母談談吧!」就這樣展開我在人本講一堂接一堂「另類角度看過動兒」的「掬淚人生」。

從診間遇到的孩子,講到親朋好友和自己的孩子;從被父母帶去看病的,被老師叫去吃藥的,被親友軟硬兼施逼去就診的故事,講到一樁樁戴上過動兒辨識帽之後的孩子,遇到的歧視與欺凌。我站在眾人之前,眾人卻只能看到他人的背影,我因此得以目睹每張面容的變化。每一個孩子,激起了多少大人的共鳴,每一則故事,觸動了多少父母的痛楚,每一段話,掀起了多少深藏內心不敢碰觸的傷口。

我得承認,我是一位經常站在台上演講的醫生,但是,第一次講過動兒時,面對一張張或飲泣或扭曲爬滿淚水的臉,我著實震撼到了!是多麼無助的不捨啊!是如何無處可訴的委屈啊!讓他們像已漂流在茫茫大海中許久,終於抓到一葉扁舟,得以在這樣的一堂課中,得到發洩,獲得安置。而每堂課說完,總會有母親溢滿了淚與我緊緊擁抱,泣訴她孩子的故事。我從人本教室回家的路途上,行囊變得好沉重,裡頭裝滿了孩子的故事和母親流不盡的淚水。

而在許多的母親中,兩年前,我遇到一張難以忘懷幾近嚎哭的臉龐。

講完課,她尾隨著我到人本的辦公室,拿出她不知打了多久的滿滿四張A4 紙,字字句句都是她孩子被診斷為過動兒後,服藥前後的變化,包括她身為主要教養者,如何一再調整教養方式,如何在校園與根本不適任的老師周旋...我匆匆讀過,自覺無法在如此短促的時間內,承接住這麼多刻痕深邃的生命紀錄,我問她:「可以讓我帶回家慢慢讀嗎?」她便痛哭失聲了。她說:「我帶孩子去大醫院看兒童心智科的時候,我一樣拿出這四張寫滿孩子狀況的紙,但是醫生很忙,忙到根本沒有空看一眼...妳是第一個願意慢慢讀我這四張紙的醫生!」

醫生真的很忙,忙到沒有空好好聽病人訴說他們的病痛;醫生要看的病人真的很多,尤其醫院越大,醫生要看的病人越多,多到沒有心神去體會家屬的心力交瘁。這是台灣號稱全世界第一的健保制度下的醫療現況,醫界既無奈也無力改善。

她哽咽的說著,汨汨長長,均是孩子小小短短的生命,即遭逢的點滴挫折,但是無論時光飛逝了多久,有一段敘述不僅母親哭得傷心,圍著聽她訴說的識與不識者,無不動容,深印腦海,久久不去。母親說:「我的孩子用藥治療了三個星期,一向罵孩子罵不完的先生和公婆都笑了,說孩子變乖了,進步了。可是,為什麼我的心痛得往下沉,為什麼晚上孩子入睡後,我自己一人躲在書房裡哭?一直以來精力無窮、爆發力十足的孩子不見了!吃藥後的孩子,早上起床,靜坐在沙發上,等我準備早餐,安靜地吃完早餐,又回到客廳,乖坐在沙發上,等著上學。老師說現在我的孩子是班上得到最多星星的學生,完全符合老師的期待,然而,我再也看不到孩子如陽光般的笑容,聽不到孩子爽朗的笑聲,跟著他笑容的消失,我也笑不出來了。那已經不是我的孩子了!

以前隨時隨地都會冒出鬼點子,創意無限的孩子不見了!那個會突然跑來親我抱我的孩子不見了!他會抽幾張面紙揉一揉,彩色筆塗上顏色,隨意插在竹筷上,然後跳來我旁邊,給我一個大親吻,說:『媽咪,我愛妳,這是我做的花,送給妳』。可是,吃藥以後,換來的是一個隨時都安靜地坐在那裡,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沒有口令就沒有動作的孩子,一個眼睛失去原有閃耀光彩的孩子!妳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妳沒叫他做,他就懶懶地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他是我的孩子嗎?這真的是我要的孩子嗎?」

母親以嚎哭的聲音,哭訴她換來了非常安靜聽話的乖孩子,卻失去了她原有熱鬧跳躍的孩子!我擁抱著她疲憊受傷的身軀,但願能擁抱的是那充滿愧歉的心靈。

我回家後,仔細讀了那四頁的紀錄。雖然紙面白皙乾淨,讀來卻仿若曾經浸濕在夜夜難以入眠的淚水中數載...

孩子四歲半不到,即被兒童心智科醫師診斷為過動兒,並建議服藥治療。母親因為孩子年紀小,只做行為治療與職能治療,加上讓孩子打爵士鼓,養小貓咪,學習負責任,也練習輕柔的與小貓咪相處;同時加強體能活動,讓孩子學游泳與慢跑,顯然是極為用心的母親。

五歲上幼稚園第一天,母親主動向老師提起孩子是過動兒,卻開啟了災難首頁。第一天七個小時,老師打來三通電話,數落孩子排隊時幾乎貼在同學的背上(因為媽媽叮嚀孩子排隊要跟緊前面的同學);上課時,雖然沒有離開座位,可是腳還是不自主地發出聲音;午睡時間,有配合大家乖乖躺在地板,卻翻身翻了一個中午,害老師沒有辦法睡覺(因為孩子在家沒有睡午覺的習慣啊!)。老師對孩子的抱怨不曾間斷,後來甚至直接告訴母親:「你的孩子就是不正常,他跟一群不正常的孩子,在醫院上課表現良好,我一點都不想知道,我只是要告訴妳,他在學校跟正常的孩子在一起上課,老師不可能只注意他一個,就算妳看到他有進步,跟正常的孩子比,還是有落差。」

而後在一次又一次母親以「心會滴血」來形容與老師之間的衝撞,母親為了讓老師接納孩子,只好妥協讓孩子服藥。雖然,孩子抱怨藥很苦,吃完頭很暈,整天都沒辦法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說想要去找外婆,因為外婆不會逼他吃藥。

最後,母親這樣寫著:「我帶著孩子玩遍了台灣,感受每個地方的人情世故,體驗不同的生活,參與不同的活動。真的只能用藥嗎?怎麼做才是對的?連我自己內心也在不斷的拔河...我還有什麼方法能幫助我的孩子啊?」

我一直收藏著這四頁孩子與母親的血淚篇章。希望那兩個多小時的談話,確實能帶給母親一點點的支持與方向。每位含淚離去的學員,除了內心默默祝福,我又能留給學員什麼呢?

上個月,在高雄人本的過動兒紀錄片【無法自由飛翔的風箏】放映會後,一位母親在熟識的職能治療師陪同下,走向前來,頭枕在我的肩膀上,緊抱著我痛哭,說感謝我之前在高雄人本上的課,讓她找到協助孩子的方向。那樣的啼哭,妳會知道,那流到肩膀上的淚水,每一道都曾是如椎心之痛,如刺骨之寒。她回來了,一樣的哭泣,卻是又喜又悲的淚水。她說上完我的課之後,她停了孩子的藥,在職能治療師的協助下,孩子以規律的運動來穩定自己的情緒,促進自我控制與專注的能力;很幸運的,又遇到一位能理解孩子特質,有教育熱誠的好老師。老師請她的孩子當全班同學的「領跑員」,每天帶著全班同學跑步,讓孩子因領跑而肯定自我。如今這孩子已經是跑馬拉松的小鐵人,情緒穩定,充滿自信。

媽媽說:「我的孩子,現在好棒,好棒。」

我擁抱著她,輕拍著她的背。

我如果有做什麼好,這應該是我做過最美好的事了。

✜本文原載於《人本教育札記》第320

 

標籤:親子話題
更多親子生活文章
我要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