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思妤(人本基金會三重青少年基地館長)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六，我們和孩子們在三重青少年基地，慶祝二○○八年的「四三○國際不打小孩日」。其中一個活動是，邀孩子們一起來，寫卡片給曾經打過我的人，國二的玟玟寫了：

To某個國小曾經教過我的老師

你對我說的那些話，我一直記在心裡
是個我不願再想起的回憶
當初我沒有反駁，是覺得自己沒有資格
因為你是老師，我只是學生
但我卻明白自己根本沒有錯
我媽到學校幫忙不是雞婆，是發自內心的
我根本沒有對其它家長說你的壞話
只是打聲招呼
同學沒有寫完考卷，是因為他真的不會寫
而你卻抓起他的頭髮，強迫他寫完
每個人都曾說謊，你卻打了你兒子好幾個巴掌
甚至叫他跪在講桌上跪了一整天
我們那時只有小學一年級
我們什麼都不懂，無法反駁
現在我想對你說
請不要再用這種方式教導學生了
對於你，你不痛不癢
但這些痛苦的回憶卻一直在我們腦海裡
我們需要的是真正傾聽
而不是這樣的打與罵

玟玟個兒小小的，長得很清雅秀氣，她寫好卡片後拿給我們看，我們看完覺得這個老師的行為實在太不對勁了。忍不住問她：「你那時怎麼辦？」玟玟說：「就很害怕，也覺得怪，但不知道怎麼說。」「那你什麼時候想清楚這件事？」玟玟說：「小學三年級，但我沒有跟別人說過。」想到玟玟六年前被這樣對待，還自己想辦法消化釐清，我們一邊生氣一邊又心疼。

一旁的家秀看到玟玟的字體與內容，忍不住說，你的字好好看，寫得好好喲。家秀打開自己寫的卡片，小小的字擠在一起，她寫的是：

To母親

你知道當初，我小時候被打的感覺嗎？
當時我在想，你為何只打我
而弟弟做錯事，你卻不罵他打他
卻只跟他說下次不可以
這讓我覺得我不是你親生的
更讓我覺得您只會寵弟弟
我真的很希望你也能像對弟弟一樣的對我
雖然你打過我罵過我
這些事我也都覺得你也是為我好
因此我不會恨你而是愛你
不要再打我了，拜託

看完家秀寫的內容，我們忍不住鼻酸了起來。家秀爸爸媽媽很早就離婚了，家秀和弟弟跟著爸爸，雖然沒有跟媽媽生活在一起，家秀仍然想跟媽媽說：「不要再打我了，拜託！」那是怎樣的委屈與牽絆？

新的「造神」運動

在寫卡片之前，我們和孩子們一起彩繪了基地的一面牆。彩繪牆壁要有一定的美術底子，為了讓每個孩子都可以參與，我們找了孟真一起來商量，孟真提議，用噴漆的概念來做，成果不會不協調，而且大家一定都可以參與。也就是，大家先在厚紙版上構圖，再把厚紙版剪下來，貼在牆壁上，最後，再把調好顏色的油漆塗上牆，等油漆乾了，把之前貼的厚紙版撕下來，牆上就留下各種反白的圖案。

在討論規劃彩繪主題時，柏陵想到，彩繪的主題可以是「神主牌—保祐小孩不會被打的神」，這個主題獲得滿堂彩，於是我們開始想，可以有什麼神？

第一個當然是：折斷棍子神—棍子一拿出來就會立刻被折斷，接下來陸續出現，不打人神—不打人的人去求祂都會心想事成；好心神—有人要打小孩時，好心神就會出現幫忙勸說；有話好說神—親子溝通快要爆出火花時，有話好說神來幫忙溝通；甜言蜜語神—當然就是教大家怎麼甜言蜜語，營造好氣氛…

大家講來講去，需要的神也越來越多，有：吃掉考卷神、頭髮剪不斷神、罵人的難聽話變不見神…最後，連虎神（蒼蠅）也出現了。大家講得高興，造／畫神的手也忙個不停；有趣的是，雖然大家說的時候興致高昂，但最後拿出來貼在牆壁上的，大部份還是自己喜歡的東西的造型，所以，現在基地有一面畫滿各式各樣保祐小孩不會被打的神的牆壁，而各個神中間，穿梭著可愛的貓、娃娃、樹、魚等等。

告訴他，為什麼不要打小孩？

除了在牆上彩繪，在基地入口處，還有一個大黑板可以塗鴉，大家決定交給唸廣告設計科—高三的冷凍貓發揮。貓的學校剛好在這一天辦運動會，運動會下午一點左右才結束，她風塵僕僕的從學校的運動會趕到基地，整個人被太陽曬得頭昏眼花，稍微休息一下，就開始自己找抹布整理黑板，準備作畫。

整個下午，大家都專注在彩繪牆壁區：畫什麼神、怎麼畫、怎麼剪、怎麼貼…幾乎沒有人有能力去協助黑板區的貓，反而是有人有靈感但不知道怎麼畫時，貓還得來幫大家一把。神奇地，在眾神都穩穩的移駕到牆壁上時，貓也完成了黑板的塗鴉：除了大大的「４３０國際不打小孩日」這幾個字外，她還畫了一個拿著棍子的大恐龍，被幾個小孩攻擊：小孩們以筆當武器，對著大恐龍發射，大恐龍雖然有著像盔甲一樣厚厚的皮，但被小孩們堅定而持續不斷發射的筆，弄得有點倒楣倒楣的樣子。

在畫好牆壁，完成黑板的塗鴉後，大家稍事休息，一起在基地吃了晚餐，才開始進行寫卡片的活動。一開始珮筠先說了公共電視記錄片【九命人】前面的故事：有一個大人，成年後打電話給國中老師，請國中老師不要再打人了。珮筠說：「很多的時候，我們會以為，被打只是當時痛一下，痛過了也就好了，但其實有很多心情與感受，會繼續留在我們身上；而當時那些打人的老師或爸爸媽媽，也可能以為，打是為了讓我們痛一下，給個教訓，他們可能也不知道，那個打真的會有一些後續的影響。」

孩子們因為玩了一個下午，心情還很亢奮，一邊聽珮筠說，一邊不時的插嘴扯東扯西，偶爾還冒出一二句，「不打小孩」，一直到珮筠說：「我們或許沒有辦法像記錄片的人一樣，打電話給以前打過我們的人，但是我們可以試試看，認真回想自己被打時的心情，自己當時真正的需要，然後，寫一張卡片給那時打我們的人，再試著跟他說一次話。」

話一講完，大家忽然變得安靜，開始認真的挑卡片，想，然後寫。最後，大家一個一個在彩繪的牆壁前錄一段話，跟自己的家人或其它的大人說，為什麼不要打小孩。

大人們真是有福氣

這次基地的４３０慶祝活動，除了星期六一整天之外，我們還辦了一個徵文／徵圖活動，幾個孩子認真而害羞的帶著他們的作品來交件，沒想到文章都是論說文，孩子們認真的，從文化、教育、情感、發展的角度，論說不要打小孩的原因與理由。不過，小君投稿的漫畫就簡單而有趣，她畫了一個四格漫畫：一開始，大人打小孩，大人被捉走了，後來，小孩打大人，小孩被抓走，怎麼會這樣呢？因為，人不可以打人。　　

不像我們這些大人，大部份基地的孩子到現在都還有被爸媽或老師打的經驗，被打的委屈與無助，孩子們真切而深刻的熟悉。但是，當我們說４３０是國際不打小孩日時，沒有一個孩子說︰「怎麼可能？」「我才不相信！」沒有一個孩子質疑說︰「那一天打了小孩會怎樣嗎？」也沒有孩子問︰「只有那一天不打嗎？」相反的，聽到有「不打小孩日」，孩子們除了開心就還是開心，沒有人憤世嫉俗的嘲諷或質疑，也沒有人趁機發洩情緒大肆批評。

我實在不知道孩子們是如何跳脫那些委屈與不平，而可以這樣好好的講道理、說原委、甚至溫暖的對父母師長說雖然你打我，我還是愛你，拜託不要打我了！

看著基地的眾神牆，黑板上倒楣倒楣的恐龍、孩子們寫的卡片、文章、畫的圖，我想大人們真是有福氣，因為，小孩人真的很好！

✜本文原載於《人本教育札記》第228期